作者 | 阿糖

制作 | 刀刀

泼彩

她行走于灰度的世界中。

天空灰白，楼宇灰白，城市喧嚣，与她擦肩而过的每个人都是灰白。她于此世上踽踽独行，没有去向，没有归处。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变得如此沉默，不知道何时开始曾经与自己相伴而行过的人都渐渐走散了，不知道一直在这世间行走是为了什么……但除了走下去，她好像也别无选择。

偶尔，她会路过在公园长椅上、或是天桥路灯下，拥吻的恋人。通常是一方高、一方矮，一方男、一方女，一方支撑、一方依存，恋人的身旁会围绕着淡淡的粉色光圈。她看到，会笑笑，随后加快脚步离开，互不打扰。那粉色光圈会在看到的时候刺痛一下她的眼睛和心，但只要走过去，一切也都是过眼云烟而已。

她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也不会遇见会和她在公园长椅上、或是天桥路灯下拥吻的人了。

她不是没有憧憬过这样的体验，她读过很多闪烁着永恒的浓烈色彩的书籍，里面坚贞不渝、海枯石烂的爱让她心向往之，那时她还很稚嫩，以为“爱”这个词就像“苹果”“山峰”一样实际、可靠。而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明白过来，“我爱你”的意思不是只有“我”“爱”“你”。

就像，妈妈曾微笑着对她说“宝贝，你是我和爸爸爱情的结晶。”，可是她的记忆里，家里永远硝烟弥漫，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一个陌生的阿姨和爸爸在公园长椅上拥吻在一起，然后这个家里就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了；

就像，妈妈偶尔会说着“宝贝，妈妈爱你”把她抱在怀里，但只要她成绩不够好、或是做了什么“不听话”的事，妈妈又会瞪着通红的眼对她怒吼“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然后把她驱赶到爸爸那边，几天后再接回来——即使每次她敲开那扇门时，会看到那是个幸福温暖的一家三口，爸爸对她挤出笑容，妹妹躺在阿姨怀里，安详地吮着手指；

就像，她情窦初开，是对同班的一个女孩，那时她还不知道同性恋这个词，只是本能地感到，她对她是那么贪心，人群中她总会追寻着她的身影，会亦步亦趋地去看她喜欢的书、她喜欢的动画……可是她发现自己越是追逐，对方越是冷淡。她翻看那些色彩鲜艳的书籍，一次次问自己，这是初恋吗？这是爱吗？我是……同性恋吗？可是书不会给出回答，妈妈不会给出回答，而她在意的她在她告白后只是淡淡地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就像，她曾通过网络认识了其他省市的一个女孩，她们躲在角色的外衣下谈情说爱，那时她的世界也曾短暂地染上过色彩，她热切地期待着和对方跨越山海相见，期待她们考上同一地方的大学，这样或许就可以不用只是通过文字和网络相爱，或许她们会长长久久、长长久久……她日夜编织着色彩斑斓的梦，想把对方的名字刻进往后余生，但最后，还没见到一面，她就发现，她的她喜欢上了其他作品的其他角色，开始和另一个网络上的女孩说起了同样的甜蜜情话。

那几天她世界里的所有色彩都被黑色油漆喷洒覆盖殆尽，她躺在床上压抑着声音不住地哭泣，又在人前装作若无其事，但妈妈还是看穿了她的状态不对，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像抓住救命稻草，向妈妈倾诉失恋痛苦——

却被妈妈一个耳刮子打过来，头嗡嗡的，脸颊发热滚烫。

“我养你这么大是为了让你去搞同性恋的吗？！”妈妈的怒吼在她耳侧轰鸣，“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去搞同性恋，是想让妈妈被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吗？！你想让我死吗？！”

沉默许久以后，妈妈突然开口：“……我真恨你爸爸。”

她不解，抬头看见妈妈目露凶光：“要不是因为他，你会变成现在这样？就是因为他出轨，让你感到被背叛，所以你才不相信男人了，不然，你怎么会去搞同性恋？”

她叹了口气，想要反驳她在还不知道女生和女生可以谈恋爱时就对女同学动心了，想要反驳她一想到和男性亲密接触就深深抗拒……却在开口前就意识到自己无论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妈妈的想法——总是如此，一直如此。

“你和那个什么网上的女孩的关系，根本就不叫恋爱。”妈妈冷哼，“你们都没见过面，没牵过手、没……妈妈年轻时也和小姐妹天天黏在一起，但到年龄了，遇见男的了，那才是恋爱呢！你还小，不懂！”

……

带着霉味的回忆被翻找出来，对如今的她来说已经不会在心中激起涟漪——不如说，她有时怀疑自己的心是不是已经失去了维持生命以外的其他跳动方式。那次失恋过后，她见过许许多多的人，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从不能早恋的年纪长到了已经会被亲戚催婚的年纪，但她再没有遇到过会让她的世界染上色彩的人，而且，她觉得自己或许并不需要这样的一个人，她享受一个人走在自己道路上的感觉，没有人陪伴却也没有人打扰，没有人用付出向她索取回报，没有人在要她时把她高高捧起又在不要时重重摔下。

世界是这样灰度的存在就很好，她只会和路人擦肩而过、偶尔与友人相聚又在聚会后各奔东西就很好，人本来就是孤身一人而来，孤身一人而去，同行总是短暂，婚礼上的誓言从不可靠……

她这样对自己说道，她这样说服着自己。

下雨了，细雨淅淅沥沥冲刷着街道，却冲不走灰白的底色。她抬头，看到雨打湿了世界，也打湿了她，而她没有打伞，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任由自己被雨淋湿——她喜欢淋雨，淋雨时，她会觉得自己短暂地长出根系，与万物相连。

而后，在一个转角，她看见了她。

一把伞向淋雨的她倾斜而来，举伞的她言笑晏晏：“怎么没打伞？来我伞下躲一下，怎么样？”

淋雨的她有些慌张，本想说我喜欢淋雨没关系的，但太久没说话的嘴像是生锈了一样无法启动，来自陌生人明晃晃的和被包裹上糖衣的不怀好意她都能从容应对，唯独面对这种温暖她会有些无所适从。

于是就在她还纠结要怎么开口时，她其实已经在对方的伞下和对方偕行一段时间了。

“怎么不打伞呢？”举伞的她问道，语气轻柔中微微带点名为关心的责怪，“是忘记带伞了吗？”

“不是……”淋雨的她下意识如此回答，顿了顿才补上解释，“其实，我是故意淋雨的，也不能说故意，只是，我还挺喜欢淋雨的……但是！也很谢谢你，愿意帮我打伞，只是，其实，没关系的……”

她知道自己的话颠三倒四，因为太久没有和别人说话而像是疯人的呓语，于是她深深为自己的笨拙而羞赧，低下头把手绞在了一起。这就是最后了吧，她有些悲哀地想着，无论她是出于尊重她意愿的善意还是出于善意被辜负了的愤怒，她都该离她而去的——

只是在伞下走了这一会，她居然有点不太想回到雨中了。

“……可是，你真的喜欢淋雨吗？”

举伞的她却这样问道，淋雨的她闻言有些惊讶地转头看去，不意间四目相对，她感到对方落在自己脸上的每一道视线都像是一次温柔的抚摸：“你说喜欢淋雨，可是你走得好快，脸上也没有笑容……所以我想，也许你不是喜欢淋雨，你只是没有伞。”

——后来的她回忆过很多次这个瞬间，在最为甜蜜的时刻无数次回味过，在坠入痛苦深渊之时也无数次强迫性般在脑中回闪。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和她说话，不是忽视她的意思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叙事里，也不是一味顺着她的思路，给予支持却也划清界限……

而是有好好听到她的话，也有认认真真用自己的眼睛看到她，再突破她对外设置的界限，那样柔滑那样轻快地，顺着缝隙触到了她自己都未曾好好翻看过的地方。

她们就这样举着伞在雨中漫步了很久，谁都没有问对方要去哪里，要在哪里分别，她们从深冬的雪聊到盛夏的阳光，聊各自的家庭，各自的童年。聊到感情经历的时候，淋雨的她什么也没想地说道：“我几乎没有什么感情经历，有过一次暗恋，一次网恋……但都无疾而终，对了，对方都是女生。”

举伞的她脚步顿了一下，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带了些惊异：“就这么告诉我……你的取向，没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

举伞的她笑着叹了口气：“……那没事了，你真勇敢。其实，我也一样，只喜欢女生，不过我倒是有不少故事……想听吗？”

淋雨的她连忙点头，她已经开始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想要把能获取到的每一片拼图都牢牢握在手里。

举伞的她于是讲述了起来，她确实有着丰富的情史，每一段都是跌宕起伏如同书里一样瑰丽的爱情故事，尤其是最后一段，她说，她几乎将对方视作自己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妻了，但最后只以对方离开而她死死纠缠告终……举伞的她说到最后叹了口气：“和她分手以后，我经历了最长的一段空窗期，我已经不再相信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想……也不会再遇到那样让我深爱的人了吧。”

淋雨的她听到最后低下了头，她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为什么心这么痛呢？是为那样痴情却被辜负真心的她而心痛？还是……她在嫉妒，那个可以被她如此深爱的人？

“……雨停了，我才发现。”讲完故事，举伞的她似乎才从过往的回忆中抽身，发现一直举着的伞已然无用，便将伞收了起来。

淋雨的她有些绝望地看着那伞的庇荫从自己头上掠去，自己的头顶又变回熟悉的灰白。雨停了，没有必要一起撑伞，也没有必要同行——可她已经开始贪心，希望可以和对方一直一直这样走下去。

“——你看，”不再举伞的她突然用手指向了一个方向，“彩虹出来了。”

“真的诶……”不再淋雨的她顺着方向看去，在灰度的世界里，那彩虹犹如不可能存在的神迹，绚烂地劈开一切黯淡，浓郁的色彩和光，刺得她的眼睛想要流泪。

或许是眼底还残留着彩虹的色彩，她再将视线转向其他地方时，身边的一切都开始淡淡地染上彩色，而当她再一次看向方才与她同行的她时，她看到她是她世界里最浓郁的色彩，比彩虹都要浓郁。

“对了，还没有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她对她笑，“我叫岚，山中之风那个岚。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出来玩呀？”

她觉得自己可能笑得很难看，因为她已经在极力克制不在岚的面前哭出来。她说：“我叫露，露水的露。那……或许你这周末有空吗？”

火焰，炽烈，那之后的一段日子里，露眼中的世界就像梵高的油画，色彩浓如烈焰，事物间的边界不再清晰，而是都如火焰般跳跃而富有层次。

她突然读懂了每一句情诗，听懂了每一首情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不同于初恋时的懵懂与探索，网恋时的耽于幻想，如今露和岚坐在一起时，虽然只有偶尔，彼此的手臂会互相擦过，但只是那短短一瞬，都会在露的心头燎原成一场火灾。她看似安静坐着，两人就像任何一对“正常”的好闺蜜一样谈笑，但无人知晓露的内部，肝胆都在沸腾、摇曳。

相见是一次地震，天地震颤，而分离是绵绵河流，将思念延续到下一次相见之时……一念狂喜，一念痛极，未经正式的赠予，但露已经感到自己的心就在岚的手中，被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所牵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在这样的熬煎中，露确信自己在爱着。如果这还不是爱，那什么才是？

露犹豫过，退缩过，在天平两端不断加着砝码。从日常的相处中，露知道岚肯定对她也有好感，但那是否能和她的感情相平衡呢？而那过去的人也像阴影一样笼罩在上空。过往的经历让露已经不想再飞蛾扑火地付出真心却被拒绝或被背叛……

但露还是在一日两人并肩同行时对岚说：“那个……我，有话想对你说。”

岚停下了脚步，看向她的神情中有了然，却也有着一丝悲伤。于是露颤抖着，带着哭腔剖白了自己的心意，说到最后，她依然是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岚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复，僵持一段时间后，她长叹了一口气，拉过露绞在一起的手，轻柔地把那些纠结在一起的都顺开：“我大概有猜到你要说的这些，但是……”

听到“但是”，露苦笑了一声，眸光黯淡下去，心底蔓延开一片痛楚。

“其实，我并非对你无意。”岚的声音很飘渺，她捧着露的手，目光却聚焦在更远的地方，“你知道吗……其实你很像她，当初我也是被她这样赤诚又热烈的一番表白打动的，但是当然我也知道，我这样去想你对你是不公平的，我心里还想着她，还接受你，对你也是不公平的……”

“……那如果我不在意呢？”

岚一怔，抬眼看到了露倔强盯着她的眼睛，她笑得无奈，又伸手拨了拨露额前的碎发：“你不要这样想……露，你值得更好的爱和更好的人。”

“没有什么更好的人，我只要你。”

露看到岚恍惚了一瞬，然后她就埋入了一个温软的怀抱。岚拥抱着她，痛切的声音在她耳边念着：“你真傻，露，你真傻……”

可是那样的声音露是听不进去的，她只是紧紧地用双臂箍住了怀中的人，不想再放开。

岚和露交往了不到一个月。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天，露感觉全世界都是鲜艳的鲜明的。火焰在褪去，世界本应重新变得稳定而具有丰富的色彩，但一场大火后，世界却也理所当然地变得灰败衰颓。

明明应该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可是为何露还是感到不满足？在岚时不时聊到和前任的过往时，在亲吻过后看到岚的眼神依然清明时，在她迫切地希望有更多时间和岚黏在一起但岚却说还要工作时……露厌恶自己的贪心，她鞭笞自己额外的期待是在给岚压力，但并不外显的不满足只是化为了转而向着自己的利刃。

直到那个夜晚，云奔雨骤、如胶似漆之时，露突然在岚支离破碎的声音中，听到她在呼唤着：“小云……小云……”

明白过来后，如惊雷降下，露停了下来，而岚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她苍白着脸想要去拉露的手，但露只是心烦意乱地从床上下来，跌跌撞撞躲进了卫生间，没有再说话。

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空间以后，露才蹲下来，抱着头开始哭泣。卫生间的墙壁和地板都冰凉地贴着她的肌肤，又开始地震了，露怔怔地看着地动山摇的一切，但已经没有再燃烧着什么火焰，眼前的一切都在龟裂，那黑漆漆的裂缝似乎要将她吞没进去……

终于平复好心情从卫生间走出来后，露看到岚依然坐在原处，但她似乎也已经收拾好了心情，看着露的神情平静得让她感到陌生。

“对不起。”岚在露坐下后沉声道，“刚才的事，对不起……还有，接受你的表白，我也很对不起。”

露皱眉，刚想反驳后一句，就听岚继续说了下去，似乎这样的话她已经在心里憋了很久：“对不起，我以为我可以忘记，我以为我可以忘了她然后好好和你在一起……但我似乎做不到，对不起。”

“……我知道的，我说了没关系的，我不在意。”露开口，声音沙哑，她的心跳如鼓，直觉告诉她如果不说些什么，她好不容易得到的色彩又会从手中溜走——

“不，你在意。”岚摇摇头，悲伤地看着她，“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只会耽误你，所以我原本是想拒绝你的，但……我真的以为我可以通过和你在一起忘记她。不是都说，忘记旧爱需要时间或者新欢吗？”

说到这里，岚低下了头：“……可是我试过了，时间不行，新欢也不行。”

提出分手的是岚，在分手后死死纠缠希望可以复合却最终认清现实的是露——有段时间，露怎么想都觉得分明应该是反过来的，分明应该是“犯了错”的人去纠缠去求原谅，而没有“犯错”的人选择是否要原谅，怎么会是反过来的呢？

世界又变成灰度的了，黑雾淡淡地笼罩着一切。露——或者应该说她，在独行者的世界里，没有必要称呼名字。她回到了踽踽独行的日子，只是如今，她觉得自己更像一具行尸走肉，曾经享受一人独行的余裕消失了，她的胸口开了一个空洞，风吹过就会发寒。

和岚相关的一切，她都没有告诉过妈妈——虽然，在幸福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象过如果和岚关系稳定下来，她破除万难也要让妈妈同意她们的事，于是，每次回家妈妈催促她找对象又哀叹她长这么大了居然也没好好谈一次恋爱时，露只是会笑笑，不打算吐露一句。

她也对好几个朋友讲述了自己的这段恋爱经历，得到的回应大致都是在骂岚拎不清、给她造成了太重的伤害。露听着这样的话，比起抚慰却更多感到被刺痛——朋友越说岚配不上她、她不值得，她就更觉得自己当初实在是太倒贴、太没有尊严。

她重新翻开很多爱情故事、情诗，惊异地发现那些在曾经的她看来有着永恒的鲜艳色彩的故事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人工刷上的漆，滑稽又虚假。但也有一些描写爱情的篇章，比起之前，她更加能够明了。于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停下脚步，靠着栏杆吟诵：

“今夜，我能写下最悲伤的诗行：/想到我不再拥有，意识到我已失去。/倾听这因失去她而愈发无边无际的夜晚。/诗句就落在灵魂，仿佛露滴落在牧草。/我的爱无法挽留她，这无关紧要。/黑夜布满群星，她不在我身旁。/……真的，我不再爱她了，也许依然爱着。/爱是那么短暂，遗忘是那么漫长。/这是她给予我煎熬的，最后的苦痛；/这是我写给她的，最后的诗章。”

念着这些诗句的时候，似乎有浪涛在她心里翻涌，如同河流汇入海洋，有什么也在随着一字一句流失。念完这首诗，她抬起头，明月清朗。她重新迈开脚步时，脚下的路忽而变得坚实起来。

时间不徐不疾地过去了一段不短不长的岁月，她是在走过了这段后回望来时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点一滴地恢复了，或许想起来仍有隐痛，但胸口已经不再有空洞，她也已经又享受起了独自一人的旅途。

她想起岚说，忘记旧爱需要时间或者新欢，而现在的她只想摇头——不是忘记，是翻篇，想要忘记，就不可能忘。

她现在不只是回到了那段兵荒马乱之前，而是通过这次剧痛，不破不立，翻到了崭新的篇章，所以终归，她还是感谢这段相遇。无论遇见岚之前还是那段日子，她其实都是匮乏的，只不过这匮乏就像隐疾，独自一人时不会发作，到她有了在意的对象，匮乏就会发作燎原，吞噬她也吞噬对方。

所以之前那些让她心旌摇曳、魂牵梦萦的爱，或许只是包裹着爱面貌的匮乏，她看似是把一颗心都倾倒到对方身上，但牵引着她索取对方的爱的，不是她曾经以为的深爱，反而只是她对于失去的恐惧。

和岚分开后，一开始她是被迫重新看向自己和世界，但随着时间过去，她慢慢意识到不是只有爱人是可爱的，世界是可爱的，她是可爱的，于是在这种对可爱的感知中，真正的爱慢慢地渗了进来，那些可爱的事物，开始染上了淡淡的色彩。

“爱自己”——在以前的她看来，太过天方夜谭又太过理所当然。她怎么可能爱自己？她那样自卑，那样没有人爱过她；她怎么可能不爱自己？她那样自恋，那样沉浸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经历这一遭她才能理解这个词中的深意，即使在说服自己最好孤身一人的时候，她也觉得需要有人先来爱她，她才能在那人的爱中学会爱自己，而如今她才明白，自己给自己的爱才更为牢靠和真切。

……下雨了。她欣喜地看到雨滴浸润世界，于是撒欢儿一样地在雨中奔跑。她还是不爱打伞，还是喜欢雨滴落在身上的感觉，有人帮她打伞也很好，她给自己撑伞也很好，这样淋雨也很好——反正打湿的衣服和自己，她都可以在自己的小窝里洗好，被太阳晒过，又是暖烘烘的了。

是的，她有了一个自己的小窝，她现在把那里称作自己的“家”，在里面摆满了她喜欢的事物。

雨滴浸润世界，于是雨下到的每一处，都随着雨滴的落下而不断加深着色彩，原本淡淡的色彩越发鲜明。她跑啊跑，跑过楼宇，跑过人群，跑过花丛，跑过广场……她几乎觉得自己在飞行了，此刻她是给世界带来爱的小小神明。

等到她跑累了，停下的时候，雨也停了。世界湿淋淋的，闪烁着鲜艳的丰富的色彩。她喘着气抬头，无意间看到，眼前水洗过的蓝天上，架着一道彩虹。

绚烂的，不再刺眼的，货真价实的彩虹。